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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《埃涅阿斯纪》

2007-08-07 14:35:00 来源:博览群书 段 炼  我有话说

从外边匆匆回来,天已经黑了,还下起小雨。包里放着一册刚买的杨周翰先生译《埃涅阿斯纪》精装本。上周六恰好过30岁生日,经过学校图书馆旋梯时,老远就望见书展的横幅。于是折进去游荡一番。末了以极便宜的价格,买下这部四百页的维吉尔名作,算作给自己的生日礼物。

杨周翰的译著一直为我所偏爱。以

前读他的《十七世纪英国文学》《诗艺》《蓝登传》,炼字行文,境界风格,远胜同侪。这次在灯前重新翻看的《埃涅阿斯纪》序言,除开再次领略译者于拉丁文学寝馈之深以外,对于字里行间那种隐微而遥深的历史寄意,似乎也有了新的体悟。关于维吉尔的生平行止,目前所能了解到的,大都来自多那图斯(Aelius Donatus)《维吉尔传》的描述。维吉尔早年曾在罗马和米兰研习修辞学,后来又随亚历山大派哀歌诗人帕尔通纽斯(Parthonius)学希腊文、从希罗(Siro)学伊壁鸠鲁哲学,还曾一度醉心于卢克莱修(Lucretius)的《物性论》,以后转而信奉斯多葛学派哲学和宗教。因热病不治,维吉尔英年早逝,墓碑上铭文写道:“曼图阿生我,卡拉布利亚夺去我生命,如今帕尔特诺佩保有我;我歌唱过放牧、农田和领袖。”铭文中提到的三处地方,分别是他的出生地、逝世处与埋葬所。这让人想到中国诗人苏轼的句子:“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。”人生如寄的感喟,真可谓古今无异中西一律。

在维吉尔短促一生中,值得注意的其实是他与屋大维之间耐人寻味的关系。维吉尔在青年时代经历了恺撒与庞培的内战。早在撰写《牧歌》的时候,他就成为屋大维亲信的幕僚。内战爆发以后,维吉尔目睹了屋大维相继击败政敌和昔日的亲密战友,接受了“奥古斯都”的称号,一步步走向政教合一的神坛。自从恺撒被奉为神明之后,屋大维成为理所当然的神之子(divi filius)。不得不提的是,屋大维试图复兴古罗马的典章制度,笼络文人,自己也热衷写作,但同时却又高筑文网,操控言论。对于维吉尔来说,毫无疑问,他景仰屋大维横扫六合的雄才大略,却也对后者“清教徒式狂热”的面孔背后隐藏的冷酷、铁腕以及迷信暗生疑惧。

在这种微妙的情绪感染下,维吉尔的诗作中,除开对“放牧、农田和领袖”深情赞美以外,“虔敬”这一主题如同地中海的海水一样冰凉枯涩。在《埃涅阿斯纪》中,这一主题更是明确内化为个体命运对国家逻辑的臣服。杨周翰提醒读者,《埃涅阿斯纪》与希腊的《荷马史诗》的最大差别,就在于阿克琉斯和奥德修斯一度高扬的个人主义的英雄旗帜,到了大一统的罗马帝国时代已经黯然失色。国家的神圣律令与对宏伟远景的动人描述,取代了昔日城邦的美德与哲人的垂训。“埃涅阿斯的行为都是为了建立一个新民族、新国家,个人幸福必须通过斗争而牺牲掉,他不是个人英雄而是民族英雄、领袖、组织者和民族象征。”从译者写于1983年除夕之夜的这段序言中,今天的读者不难翻检出二十世纪漫漫长夜中类似的回忆――这大概也是所谓“读史早知今日事”吧。

阿诺德昔日曾盛赞维吉尔与莎士比亚是两个能给人带来“甜蜜与文明”的诗人,因为他们“灵魂里最突出的是甜蜜与光明和人性中最具有人情的一切”。坦率地说,这一描述稍嫌褊狭。原因在于,只要注意到《埃涅阿斯纪》中狄多的饮刃而亡(据说这一细节曾令青年奥古斯丁一掬同情之泪),或是《麦克白》中女巫的预言、《哈姆莱特》中疯癫的奥菲利亚,都不难感受到维吉尔与莎士比亚的丰富,几乎穷尽了生命中每一个细小的角落。可以说,对他们的任何一种类型式的概括,都容易导向对复杂人性的化约,不免失之偏颇、流于肤浅。诚然,维吉尔被他所处的文化塑造,同时也受制于这种文化,但如果我们阅读时有足够的专注力的话,不难看到,维吉尔的伟大之处,也许正在于他的“虔敬”背后隐藏的对于人性的悲哀与惆怅。无疑,这在很大程度上要拜他那些希奇古怪的哲学思想所赐。在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之上,他对罗马英雄的高歌和低吟,也达成了新的平衡与和谐。因此,与其说维吉尔那些诗藻与韵律的盛宴,洋溢着的是“甜蜜与光明”,倒不如说它们在揭示事物无情活动的严肃性的同时,也赋予读者由理性而知识而善的永不磨灭的信心。在这一点上,丁尼生堪称维吉尔的远年知己:“人类不可知的命运使你悲哀,在你悲哀之中有着庄严。”

说起来,我对维吉尔英雄史诗的了解,很大程度上要感谢十余年前初中同学D君。那时二人均极爱数理,D君数学甚佳而物理却反不如我。某日在操场旁的泥地上,我们以长柄伞尖在地上画图讨论物理题时,曾谈及数理公式之美。我说自己可能更喜欢简约而解释力强大的方程,而D君则似乎偏爱繁复而具有内在和谐的等式。他建议我抽空找来维吉尔的《埃涅阿斯纪》翻读,并提醒我仔细观察诗歌内部的相互关联,才能领会那是何等的美丽和富有力量。我也是那次才了解到,他对于古典文学的熟稔远胜于我。记得当时我只是回答,应先学好拉丁文再读原著为佳。此后毕业分别,不复再见,数年后才辗转听到D君自尽的消息。又过了好些年,我闲读《歌德谈话录》时,注意到诗人与爱克尔曼共同欣赏铜版画时曾说,趣味不能借助中庸的作品去培养,而只能凭借最高的杰作来养成。“所以我只将最好的给你看;你借杰作巩固了你的趣味,那么你就得到对于其他东西的尺度,不会将它过奖,而能适当的评价。”歌德的这番话真是剀切中的,娴于经典的D君应当是熟悉的,可惜已无从问起了。我深信,《埃涅阿斯纪》当得起“最高的杰作”的评价。只是这些年来,我像个独行客一般东奔西跑,贪看的多是“中庸的作品”,趣味自然也没有丝毫的长进,更不必说学习外文亲炙原典了。当年在校园树阴下与D君说过的话,我今天都还记得。回想起来,伤感之外,只有惭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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